九尾贝贝

“我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

裴珍映刚从会议室出来打开手机，看到那个高中校友群正在一个劲地弹消息。还没等他细细看，就听到了领导催促他过来核对资料。等裴珍映终于忙完了这一轮，揉着有点胀痛的脑袋瘫坐在座椅上，看到朴志训的小窗已经亮了很久。

“你看到群里消息了嘛？市一中要被拆了。”

紧绷了一晚上的弦终于还是断了，办公室的暖气很足，白炽灯又亮如白昼晃着眼，裴珍映觉得胸口有股气吐不出又憋不下。

这是一种什么情绪？难受吗？也算不上。
自己对高中校园其实没太多留恋的情怀，毕业后也只是头两年回去看了看老师。

只是这座小小的陈旧的建筑，承载着他所有的青春、美好、初恋与青涩。那些红色塑胶跑道和绿色的草坪，脱了漆的篮球架，教室里咯吱咯吱转着的老风扇，还有，眯着眼笑的那个人。这些遥远的记忆，伴着这些青春年少的时光化为小小的风筝遥遥地飘在脑海中的天空。现在这个风筝的线被突然剪短，裴珍映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风筝越飘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冬季的天黑得格外早，回家的路一路既往地堵着。车内的暖气伴着龙涎香的香氛扑面而来，裴珍映缓慢地前进顺道看着窗外的灯红酒绿，突然一个转弯，换了条路线。

市一中附近没有停车的地方，裴珍映把车停在了两条街外的公共停车场，一个人下车慢慢踱步而去。

走到门口才发现，大门紧闭，看守室的门口大爷一个人喝了两瓶酒正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裴珍映懒得叫醒他，干脆找到了当初经常晚自习逃课的那堵矮墙，纵身一跃翻了进去。

操场许是因为太久没人打理，见缝插针地长出了杂草。操场上生了锈的路灯意外地还亮着，引得趋光的小虫子围着灯泡不停地转。

裴珍映也不嫌又脏又冷，一屁股坐在操场正中间，看着远处光秃秃的升旗杆。

*

谁都有一段不曾往复的青春。

*
剪彩用的五颜六色的气球正争先恐后地往天空中飘去，人群中有几个小女生想看又不敢看，趁着班主任不注意偷偷抬头瞟。空气中还弥漫着未散去的放完鞭炮的硝烟味，“热烈庆祝市一中90周年校庆”的横幅挂在了操场的正中央最高处，校长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地激情演讲。


而此刻地裴珍映在人群中站得有点一晃一晃，昨晚为了看球赛的直播，熬着半个地球的时差，在凌晨2点爬起来偷偷摸摸打开电视的结局就是，今天顶着个黑眼圈来参加校庆，困得现在操场上照着大太阳都能睡着。

胳膊肘突然被人轻轻顶了一下，似梦非梦的裴珍映睁开眼发现手里多了个校徽。

“快带上，教导主任检查到三班了。”

裴珍映往旁边望了一眼，果然教导主任在他两排开外的地方一个一个地检查。吓得他立马精神手忙脚乱地别上校徽，嘴上还不忘招呼着：“果然选自家班长当学生会会长就是不一样。”

“你别贫，”黄旼炫微微侧身帮他挡住了教导主任的视线，“我可不是每次都能救得了你。”

“让我们升国旗，奏国歌！”

台上校长的长篇大论终于进入了尾声，高中的孩子进入了共青团已经不用敬礼，黄旼炫端正了身姿双手放在两侧，却发现两个人都侧身后隔着粗糙的薄薄的校服意外贴在一起的两个身躯，和今天跳的格外快的心跳。

*

升旗仪式后的第一节英语课，裴珍映不出意外地在课堂上与周公约会，正撑着头睡地迷迷糊糊，就感到同桌突然疯狂拍他的大腿。睁开眼一看英语老师正似笑非笑地站在他前方，“上课睡觉，你是不是觉得你英语成绩很好都不同听啦！那么裴珍映同学，你来给我们解释一下第6题这道完形填空应该选什么？”

裴珍映吓得一激灵，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又没反应过来什么考卷，一时之间左顾右盼，偷瞄到同桌偷偷把卷子挪到他旁边，用手指了一下。

“选c！”正当裴珍映送了一口气打算坐下，英语老师跟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提问。

“你卷子呢？我昨天布置的模拟卷你怎么不拿出来？”

这下裴珍映彻底愣住了，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昨天一门心思只在球赛上，忘了英语还有这个作业。

这下完蛋了！

裴珍映认命地低着头等待审判的来临。果然班主任黑着一张脸，就差气得敲他的脑门，“你看看你，全班还有谁现在连作业都不做？”

原本只是一句气话，却在话音刚落时，教室的最后排有个身影“呼的”一下也站了起来。

“我也忘做了。”

黄旼炫不卑不亢地笔笔直站在那里，仿佛是在学术交流而不是向老师承认自己也没做作业。甚至嘴角还有不被人察觉地轻微上扬。

不知是谁带头吹了一声口哨，接着是全班鼓掌的鼓掌拍桌子的拍桌子跟着起哄。

“吵什么！”班主任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只得瞪了他一眼，“你们两个下课到我办公室。”


“谢谢你啊，够兄弟义气！”一出办公室的门，裴珍映蹦着上前轻轻勾住了黄旼炫的脖子，没发现对方突然停下的脚步和轻微僵住的身子。

黄旼炫这个学生会会长给四班争了不少光，自然是班主任的心头肉，最近又要代表学校参加市国际英语竞赛。在影响竞赛苗子的情绪和一次作业忘做选择，班主任自然不敢对他重责。又不能搞同学间的差别待遇，所以只是板着脸来了句，“放学前做完交给我。”临了了又加了句，“下次再这样可没这么简单！”

裴珍映同学又一次间接地被班长救了，此刻正抱着黄旼炫不撒手誓要报恩。


“你说我要怎么报答你！”

黄旼炫在一瞬间的僵硬后，回搂住了对方，本想着说“你请我吃一顿烤串”，话还没说出口，赖冠霖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还能怎么报啊，以身相许呗！”

怀里温暖的身躯一下子就空了，裴珍映张牙舞爪地追着赖冠霖跑，明亮的阳光顺着走廊另一边的窗户铺天盖地的撒下，站在走廊里奔跑的人的脸上，发丝上，鬓角的汗滴上，照得依然站在原地的黄旼炫温柔的眯了眼笑。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
那张卷子他早就在昨晚满满地写上了答案。

*

青春中都伴随着疼痛，而裴珍映的疼痛，倒是切切实实地反应在身上。

体育课打篮球时的碰撞难免会有，散发青春气息的少年们一运动起来就不知轻重。其实裴珍映被撞得那一下并不重，要紧的是倒地时脚部扭曲的角度，然后钻心的疼痛沿着脚踝蔓延全身。

还没等裴珍映捂着脚嗷嗷几声，就被黄旼炫急急地背在身后往医务室跑。

初秋的天气已经不那么热，又穿着夏季的短袖校服。但是裴珍映被背在背上，看到身下那个人汗水像打开了水龙头开关，两只耳朵红得似乎下一秒就要烧起来，也不知是因为急切还是慌张。

于是裴珍映疼痛之余还不忘拍拍黄旼炫的背以示安慰：“你别紧张，我不会跟我爸妈说是你撞的我，我就说我自己体育课摔得。”

而背着他的人仿佛充耳不闻，颠了颠他的屁股跑得更快了。


裴珍映最终被诊断为脚步部肌肉扭伤，绑着个石膏潇洒地招摇过市，每日上学把石膏腿往那儿一翘，引得一群青春期的小男生过去敲敲打打，左问一句疼不疼，右来一句这玩意儿真酷，倒像个英勇附伤的英雄。

而英勇负伤的连带作用就是自家班长成了他的私人管家，大到每天上下学亲自到楼下接送，小到下楼打饭上厕所都亲力亲为。倒是裴珍映先不好意思起来，“我真没事，你别这么紧张。”但是渐渐地也逐渐享受这个过程，一转头看不到黄旼炫人就会下意识地找。

只是在黄旼炫等在裴珍映楼下的第五天，裴妈妈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位同学，你怎么天天在这儿接我们家小映上学？”

“是我…”
“他是我们班班长，班主任让他多关心关心我。”
裴珍映拉开了妈妈搀扶他的手，一跳跳到了黄旼炫背上，拍拍他的背。“走吧白龙马，要迟到了！”

“该说你笨还说你傻？”裴珍映被背在黄旼炫的背上，两条腿一晃一晃，手里还拿着他给买来的早餐，“哪有你这么坦白送宽，亏我还帮你瞒了这么久。”

却没有发现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黄旼炫的角度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两个青春懵懂期的少年都没有发现，自己潜意识里希望这次的脚上可以好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黄旼炫搀着打着饱嗝的裴珍映从食堂出来的时候，裴珍映还在絮絮叨叨学校外新开了家电动室，要不要趁着午休出去看看。
黄旼炫指着他的石膏，“就你这腿，你还是别身残志坚了，回头另一条也坏了你打算推着轮椅来上学？”

“反正有你背我，对不对对不对？”说着就往黄旼炫身上靠。

两个人打闹到一半，黄旼炫学生会的一个女同学突然过来把他叫去一边。他以为学生会里有什么事，回头跟裴珍映说了声，“等我回来”，就先跟着去了一旁。

裴珍映在原地坐的百般无赖，张头张脑地往黄旼炫的方向看。却看到操场的另一边，斑驳的阳光沿着树叶缝打下，照在树下一对男女身上，害羞的姑娘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盒蛋糕给对方，低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那位男同学手僵在半空中，最终还是接下了，纵是隔着这么远，裴珍映都能看到那双熟悉的狐狸眼下尽是温柔。

“切…”裴珍映偷偷撅起了嘴。

一阵秋风吹过，吹得鼻子酸酸的，像吞了一整颗酸柠檬，吐不出又咽不下，卡在喉咙口酸得呛人。

裴珍映还坐在那儿生吞柠檬，感觉面前有个黑影帮他挡住了太阳。抬头一看，刚刚还在树下的人好好地站在他面前，旁边的姑娘不知去了哪里。只有手里的蛋糕还在提醒着裴珍映刚刚那一幕不是他被晒昏头出现的幻觉。

“哎…”黄旼炫手里的蛋糕被对方一把夺了去，张嘴就往自己嘴里塞。腮帮子塞的鼓鼓的，许是有点呛到了，眼睛还湿漉漉的。

“你慢点，”黄旼炫也不恼蛋糕被裴珍映吃了，帮他顺着背，“要是想吃我再去帮你买。”

刚吃完饭本就撑着，甜腻地一整块巧克力蛋糕下去裴珍映感觉胃都黏在了一起，一阵猛咳咳得眼角呛出了生理性眼泪。

至少他自己安慰自己，是生理性眼泪。

“不吃了！这蛋糕不好吃！”裴珍映张开双臂，“背我去喝点水。”

黄旼炫的肩宽宽的，背在上面又稳又舒服。裴珍映又悄悄搂紧了一点，两个人难得保持了一路沉默。快到教学楼时，裴珍映终于还是没忍住，轻轻戳了戳他的发璇。

“怎么了？”温柔的问候像一把梳子，抚顺了炸毛小动物刚刚无缘无故的生气。

“喂大班长，你能不能不要接受别人的表白，不要…喜欢别人…”

黄旼炫在刚刚就礼貌地拒绝了那位女生的表白，现下突然听到这句话，感觉希望的小树苗正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而他还故作冷静地有意逗他，

“为什么呀？”

直到午休结束的铃声想起，黄旼炫才听到混在嘈杂的铃声中那一句轻轻的话，轻到几乎听不见，却在他的耳边无限放大，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喜欢别人。”


*

冷风嗖嗖地直往脖子里吹，冰冷的感觉随着尾椎骨往上，裴珍映干脆往草地上一躺。

城市的夜空几乎看不到星星，只有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仔细看还能看到点红色。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校园里，裴珍映侧过头眯着眼看到操场边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一个他刚刚还在回忆的人，像是从记忆里跳了出来。

时间把青涩的脸庞磨出了棱角，带上了岁月的味道。

黄旼炫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配上黑色的毛呢外套加一席西装裤，颇有商务精英的风范。

真好看，裴珍映想，怎么看都看不腻。

尽管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刚刚见过他，这件高领毛衣还是他给买的。

裴珍映微微直起身子，张开双手，撒娇似的口吻，“大班长，我腿疼，你背我！”


“你怎么来了？”裴珍映在背上扭开扭去，找一个舒适的角度。

黄旼炫轻轻地拍了一下他屁股，示意他别闹，“见你没回去，我又看到群里消息说学校要被拆了，就猜到你会来这里。”

“我来接你回家。”


Fin.